瑾-舒城桃花依旧否

【美丽光】蒲公英(完)




“我要离开一阵子。”


她说话的时候,他们正并肩凝望着薄雾环抱的远山。伊修加德少有晴天,这薄雾缭绕的天气早已成为了常态。


短暂的停顿,艾默里克扬起微笑:“那祝您一切顺利。”


这样类似的对话有多少次艾默里克早已记不清了,似乎每次,她要离开的时候天气就会如现在这般白雾茫茫,而她淡漠的眼睛,穿过远山,隔着氤氲的云海,直直看进他的心里。


她总是这样,看透一切却从来不会说透。


“我会回来。因为这里……不,没什么。”


她扭着手指,紧紧揪住黑色的裙子,似乎还有未完的话想要说出口,有什么都东西想要抓住,却最终什么也没做。艾默里克只能垂眸装作自己什么也没发现,舌头像融化了的蜡,说不出口的请你留下来,请你留在这。


请你留在我身边。


纠缠在一起的苍白手指逐渐松开,扭成一团的黑色布料逐渐恢复原来的模样。她柔软的手安安稳稳地放在身体两侧,除了布料上消除不去的褶皱外,方才的一切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我会回来,所以……我得走了。”


她转身,没有回头,也没有丝毫留恋的痕迹。她向来都是这样决绝,方才她所表露出来的那一丝犹豫与柔软似乎化为了泡沫消散在他的周围。巨龙的咆哮划破伊修加德阴霾的天空,宛如多年前她乘龙归来,刺破了伊修加德千年的禁锢。


他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直到远山的薄雾散尽,难得的阳光播撒在脚下冰冷的地砖上。


“你会回来。”


他的声音消散在风中,没有人听见,或许除了战争女神哈罗妮,她悲悯的目光将一切尽收眼底。


她离开的那一晚他梦到了自己的幼年时期,那时伊修加德还不是永冬之国,与冒险者所去过的每一个地方一样有着美丽的四季,年幼的他逃脱了佣人的看护,一个人偷偷跑到了旷野。被规矩与流言束缚的男孩挣脱了枷锁,唯一一次自由地在草地上奔跑着。他记得那片原野上有大片大片的蒲公英,那些白色的不起眼小花在金色的阳光下宛如透明,被风一吹就散了,像长了一双翅膀,任凭他怎么追逐都无法将它们握于掌心。


孩童愉快的笑声是稚嫩的,爱与恨,喜与悲,丝毫也无掩饰更不需要去掩饰。成长后的他早已习惯了去伪装,明明那么渴望得到什么,某个人,某件事,却不得不压抑在心底,不能说出口,也无法说出口。


艾默里克无比清晰地知道这是梦,她出现了,本该在遥远的东方的她出现在他的梦里。


她穿着白色的裙子,赤裸着双足踏过白色的花丛,白色的蒲公英像纯洁的精灵在温暖的阳光下跳跃着,晕染上了太阳金黄的光芒。有几朵俏皮地落上了她的发梢,几乎与同色的发丝融为一体,再难分辨。


她穿白色的很好看,他想。她的身体总是被黑色包裹着,从没有见过她穿白色的裙子,原来她穿白色是那么好看。


梦里看不见她的面容,应该是笑着的吧,记忆里淡漠的她很少流露出笑颜,可此时此刻她确确实实对着他笑。


冒险者穿过花丛,向着矮小了许多的他跪了下来,白色的裙裾铺撒在白色的蒲公英花海之上,这是他从未见过,今后也不会再有的美丽景象。


她向他伸手,柔软白皙的掌心握着一朵蒲公英。


现在我比她矮了,艾默里克想。每一次都是她努力抬头仰视着他,而他要低头才能看见她美丽的脸庞。他们的眼神总是相互交汇又分开,不会逾越半分,总是那么恰到好处,不会显得太过失礼。


他开始痛恨自己引以为傲的抑制力。


艾默里克伸出稚嫩的手接过,将那朵易碎的白色精灵握于掌心。随后梦境结束,他睁开眼,漆黑的室内是一片静谧。


唯有月光透过厚重的窗帘播撒下一片清冷。梦里明媚的阳光早已远去,他呆坐许久,下床点起一盏灯。




又过了几十年,冒险者已经很少回到伊修加德,但她的来信总是很准时地送到艾默里克的桌上。


他似乎习惯了这一切,忙碌的工作令他充实,也能抑制住自己对她的思念。闲暇之余他总能从别人的口中听到她的事迹,她仍然活跃在这片大陆的每个角落,看着什么样的风景,遇见什么样的人。


这些故事里没有他的存在,但他已满足。


不是没有想过去找她,不是没有想过开口挽留。年轻气盛的时候他也曾有过不顾一切恳求她留下来的冲动,可是,真正面对她本人,艾默里克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这样的想法太过自私。英雄属于艾欧泽亚,怎么会为了他一个人停留。


这样就够了。他从办公桌前站起,双腿因长久的坐姿而感到几分酸麻。艾默里克走到窗边望着远方的群山,今天又是一个阴霾的天气,没有阳光,山峦被重重云雾所包围,与她每一次离开的天气是那么的相似。


她会在做什么?看着什么样的风景?是吹拂着海风,还是呼吸着草原的空气。


他为自己的想象轻笑起来,她那双细长冷淡的眼睛,会因为什么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像珍贵无比的宝石那样烨烨生辉。


当他们再次相见的时候,又过了好几年。


那天天气很好,温暖的阳光就像梦里那样洒落在伊修加德的建筑上,这也只比落雪的时候温暖些,呼出的气息凝结成一团白雾又迅速散开。


她身姿轻盈地从龙背上一跃而下,落在坚实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音。艾默里克已经到了当年老福尔唐伯爵时的年纪,拄着手杖,岁月在他的容颜上刻画下了深深的痕迹,却似乎唯独绕过了她。


他原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对她的执念也会淡去,然而看见她的身影,潜藏在心底深处的渴望又再度冒出来。


“你看起来一点也没变。”


他们坐在艾默里克的府邸,喝着红茶,品尝着点心。当年为他们倒酒的老管家早已不在,老管家的接班人第一次见到这位大英雄,激动得端着盘子的手都有些颤抖,引得她连连瞩目。


“不要怪他,您就是拯救世界的大英雄,谁都会如此激动的。这个国家所有人都崇拜您。”


仁慈的波雷尔子爵向来不会难为佣人,她摇摇头表示自己毫不在意,年轻的管家不好意思地笑着放下了装有点心的盘子,退出了屋子轻轻带上门。


“我们都老了,艾默里克。”她端着茶杯突然发出感慨。


“不,”他隔着茶杯氤氲的雾气望着他思念多年的容颜:“我老了,你还是那么年轻。”


时间似乎将她遗忘,当她跳下龙背向他走来时,他甚至以为时光倒流,回到了她第一次乘龙凯旋的时候。他还是那个年轻的骑士总长,因第一次触碰到爱情而羞涩。


她站了起来,伸出手指轻轻触摸他的面容,划过他脸颊上深深的皱纹与早已松弛的肌肤。他为这触摸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在我眼里,你什么都没变。”她露出温柔的笑容,手指依然停留在他的脸颊上,轻柔地像一片羽毛,像一触即散的梦。她的手指因常年使用武器带有薄薄的茧,擦过肌肤的触感几乎将艾默里克灼烧。


“我已经到了当年福尔唐伯爵的年龄了。”


他艰难地开口,喉咙像有个肿块那样,嘴唇因渴望而颤抖,却生生抑制住自己想要将眼前人揽入怀里的冲动。


她靠的很近很近,那双细长的眼睛正在细细端详他的面容,似乎能透过他的肉体看见他的灵魂。


“人的外貌能改变,可内在依然还是原来的你啊,艾默里克,你在我的眼里仍然是那个正直的战士,带领伊修加德走向改革的领导者。”


她的手指离开了他的脸庞。为失去这仅有的触碰而感到失落的艾默里克,他的目光追逐着她白皙纤长的手指,看着它轻轻搭在白色的瓷杯上。忽然感受到了莫名的焦躁,是壁炉的火焰太旺盛?还是窗户关的太严实以至于呼吸困难。


“……这次回来,能停留多久?”


他听见自己开口。


“我马上就要离开了,这次回来只是看看你。”


她放下杯子,瓷质的杯子触碰到碟子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他感到自己的心随也跟着被重重敲击了一下,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沉默,低头看着自己的杯子。红色的茶水早已冷透,倒映着自己苍老的面容,时间流逝的太快了,还没回过神来,他已成了这般模样。


她也不说话,阳光穿透雕花的窗楣,洒在他们的身上,将她年轻的脸庞晕染上一层梦幻般的金黄,唯有时针走动的声音,唯有空气中红茶与点心的清香,丝丝缕缕缠绕在周围,仿佛一个网将她与他联系在一起。


艾默里克的目光转向冒险者,却发现她也在看着自己。


那双眼睛闪过短短一瞬的情感快得他无法捕捉。再仔细望去,却只有一片淡漠与清明。


就像暴雪之中雪地上留下的的足迹,被风雪迅速湮灭,再无任何痕迹。


那一瞬的情感究竟是什么,他不敢去深究,也不敢去回忆。


“我该走了。”


她起身,黑色的裙子宛如她鬓边盛放的黑色百合。她似乎偏爱这种颜色,这让他想起多年前那个梦境中递给自己蒲公英的她。


“战争女神保佑您。”


明明有千言万语,到唇边的却只有一句话。他挤出自己最得体的微笑,与她道别。


就和以往每一次的别离那样没有任何区别。她将转身离开,而自己停驻于此,等待着,等待着不知何时归来的冒险者。


可她只是安静地看着艾默里克。“我还记得,很多年前我曾问过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旅行。”


“是啊。”


“如果我……不,没什么。”


她迅速移开目光,很少见地显得有些狼狈。她迅速走过艾默里克身边,而他几乎要伸出手去拉住她让她把还未说尽的话说完。


然而他没有,垂在身侧的手只是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做。


多年后他会想起,那天下午温暖的阳光,香甜的红茶与点心,她手指触碰肌肤的触感,她的眼神,还有她未尽的话语。如果当时他伸出手拉住她,那么他们之间的结局会不会不同。


可是艾默里克又能做什么?办公桌上还有堆积如山的文件,明天还有几个会议等待他,他的生活被工作与责任所充斥,她伸出的手他从一开始就无法回握。


那么,就这样吧。她离开之后,艾默里克面对着空无一人的室内流露出苦涩的笑容。


她走之后,转眼又过了十年。


她没有回来过,也没有一封又一封的书信准时送到他的办公桌上。


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那些吟游诗人们,已经很久没有编写过有关于她英勇事迹的歌谣了。


有人说她已经死去,死在很久之前某一个寂静的夜晚,埋骨在他不曾去过也不曾听说的地方。有人说她厌倦了冒险,厌倦了死亡与离别,隐姓埋名过上了晚年生活,或许此刻业已去世。


晚年生活么?艾默里克的眼前浮现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样子,她洁白光滑的脸庞,她剔透明亮的眼眸,衰老这个词,似乎距离她相当遥远。


那么此刻她一定在他所不知道的地方,平静地生活吧。偶尔翻开那些满载着回忆的笔记看一看,或许他会期待一下,当她翻到他们曾经相遇的那页时,她会用什么表情去看待年轻的他。


一定是微笑的,他喜欢看她笑着的样子,那是他浅薄的见识中,最美好的东西。


如果她是幸福的,那他就得到了满足。


合上手中的书本,艾默里克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中靠在了椅背上睡去。梦里又是那片蒲公英的海洋,她穿着白色的裙子与他遥遥相望,忽然蒲公英被一阵风吹散,她的身影宛如泡沫般随风散去,他想要挽留却是徒然。



艾默里克死去的那天是一个晴朗的傍晚,昏黄的阳光照射在伊修加德冷硬的地砖上,铺洒上一层温暖的颜色。


他躺在床上,回忆着自己漫长的一生,这条道路有铁和血,有算计有阴谋。明明有那么漫长的岁月去供他回忆,却唯独那日午后的红茶香与点心的甜蜜,无比清晰地驻足于脑海,再也无法忘怀。


她纠缠的双手,她未说完的话,她突然消散的眼神,以及她鬓边盛放的黑色百合。


也许只要是有关于她的回忆,都是弥足珍贵无可替代的吧。


啊,他一定是快要死了,怎么会看见她出现在床边,对他流露微笑。


“艾默里克,我来了。”


“你来了。”既然是梦境,那么请容许他,艾默里克·德·波雷尔小小的放纵一下吧。


他握住了她的手,就像他在脑海里幻想了一千遍一万遍那样,将自己的手覆盖上她那娇小的手背。她没有惊慌,没有逃开,而是反手与他掌心相对,五指相扣。


跨越了无数日夜,无数的思念,他们的手终于握在了一起。


“告诉我,你幸福么,我希望你能幸福。”他日思夜想的少女是那么拼命地想要让她周围的人幸福。


“我现在,再幸福不过了。”


艾默里克感到自己衰老的身体正在变得轻盈,恍惚间似乎回到了很多年以前,他是年轻的骑士团总长,而她还是那个为了伊修加德而不停奔波的冒险者。


“我问你,你愿意和我一起旅行么?艾默里克。”


他深爱的人笑着问他。


时光流逝,过去与现在重叠。当年的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对了,他说过,旅行就作为以后的梦想吧。那么现在,是时候让梦想实现了。


“当然,请让我与你同行。”


夕阳被雕花的窗楣切割得支离破碎。他想了一辈子,盼了一辈子,终于在所爱之人的陪伴下,陷入了永恒的安眠中。


巨龙的咆哮,划破伊修加德晴朗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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